我父親是位老人失智症的患者，在他患病後的中期，就開始出現自己跑出去，可是沒辦法回到家的情形，我弟弟還去過派出所領他回來好多次。
我父親如果會開車的話，那時大概會跟新聞中的老人一樣，開車出去，然後沒辦法回來。那這時候怎麼辦呢？除非把他關起來，24小時完全限制他的自由，不然你根本沒辦法防止他跑出去。尤其他後來的作息時間，根本完全跟我們相反，都是在午夜2點左右，才起來賴賴蛇。
我們當然進行了一些措施，比如把門鎖改裝，讓他出不去。可是除非把他綁起來，不然他還是每天晚上像游魂一樣起來四處走，做一些無意義但卻有危險性的動作，比如一直拿吹風機在吹他自己的衣物。
漸漸地，我父親腦部細胞死亡的速度開始加速，最後連平衡和運動神經都開始不行了。於是他常常跌倒，好幾次甚至從樓梯摔下來變成熊貓眼。這時，他的情況已經超出我們能力所能照顧的範圍了，即使請一個外傭也無法24小時完全看著他。
於是，我們就把父親送到離家最近的一家療養院，以便能常常去探望他。你以為療養院會有比我們更好的照顧方法嗎？當然沒有，也就是用綁精神病患那種護具把他綁起來而已。你說那不人道，不要綁，那能怎麼辦？一樣一直讓他摔到熊貓眼，療養院敢負責嗎？
父親一生操勞窮苦，可是身體卻是非常之好，根本沒有什麼病痛。那時我每次去看他時都會流淚，因為看到的是一個腦子漸漸死亡的精壯漢子，被綁在輪椅上等死。有句話說：哀莫大於心死。看到父親時，我都會想把它改成，哀莫大於腦死。
父親後來開始拒絕飲食，不管餵他什麼，都一律吐出來，結果身體當然立刻整個狂瘦。我那時去看他時，心裡忽然有一種感覺，也許是父親的靈魂深處，不想再這樣子的活下去了。
不管父親自己想不想活，療養院和我們當子女的，當然不可能讓他這樣下去，於是開始插管每天灌食營養配方罐頭。果然父親的體重回復了，臉頰和小腿也不像之前那樣瘦的可怕，可是我看父親卻是活的更不像樣了。
在父親”絕食抗議”的期間，他有一陣很長的自閉時期，不但不吃不喝，對外界的變化也毫無反應，更別提認得出我們這些在他腦海裡早已消失無縱的親人。SIMON & GARFUKEL有首歌的歌詞寫道：Old man, Old man, sitting there like a bookend.(老人，坐在那裡像座書架一樣的老人) 我那時看到我父親就是那種感覺。
在灌食的幾個月後的某日，父親突然很清楚的開始說話，很像在聚會中自我介紹一樣，先說他自己是誰，有幾個兒女，都在做什麼，然後他最近在做什麼股票，BALA BALA…。當醫生的弟弟說，那其實是進入另一個衰退的周期。失智症腦細部的死亡是漸進的，表現出來的症狀，就像剝洋蔥一樣，都是一層一層的。只是每經過一層，腦細胞就死愈多，終至身體機能逐漸喪失而後止。
父親現在的情形，有點像是壞掉的DVD，還可以讀得出訊息的斷簡殘篇，也許都能有跳針式的反覆顯影，但這些說話或表達很可能都是無意識的行為，很難說是他真的想跟你說那些話，也許只是受到有人坐在旁邊的刺激而產生的反射動作而已。
父親其實已經是進入一個死亡的過程，只是到底還能再活過個5年、10年或甚至更長，是沒有人知道的。
我是看過不少死亡，但看到失智症這種靈與肉分別以不同速度在走向死亡的過程，還是第一次，卻也是令人最觸目驚心，是令為人子者最感到悲愴的一種。
留言列表
